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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不受称赞的老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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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这一篇里，出场了好几位“得道真人”，他们身上，各有奇特之处。闲言少叙，咱们直接开始。
要讲的这第一位得道高人，是田子方的老师。不过，这位老师没正面露脸，一切都是通过田子方的嘴转述出来的。但是问题是，田子方是谁啊？在庄老师的笔下，此人原名叫田无择，字子方，是孔子弟子子贡的学生，换句话说，是孔门的孙子辈。据说，魏文侯还请他当过老师。
有一天，田子方在魏文侯面前猛夸一个叫谿工的人。这个名字也很有意思，“谿”的意思是山间小溪，自带谦逊和虚怀若谷的气质。“工”呢，说明这人是一名工匠，一个动手能力一流的劳动人民。从这个名字可以看出，庄子可不爱把圣人全塞在宫廷里，而是喜欢把真正得道的人安排在角落里干体力活，比如扫地、补锅、打铁这种，个个看起来不起眼，实际上在庄子这里，一个个都是武功盖世的“扫地僧”。应该说这是禅宗兴起前，中国本土已经有的一种“平常心即道”的思想传统。
魏文侯是个开明的君主，战国时期魏国的当家人，搞过改革，重视人才，法家儒家一块抓，听田子方夸了几次谿工，他就来了兴趣：哟，听你这么夸他，这位莫不是你的师父？
结果田子方摇了摇头：“不是师父，只是我老乡而已。他这人说话总是恰到好处，语气语境全拿捏住了，所以我才夸他。”
魏文侯听得满头问号：夸了半天，原来是个老乡啊。怎么不提你师父呢？难道你没老师吗？
结果田子方回答：“有啊，我老师叫东郭顺子。但我这位老师啊，不是一般人。”
东郭顺子这个名字也很值得玩味。“东郭”，城东那块地儿的意思，听着没什么豪门背景，可能就是个平头百姓；“顺子”这个名字也很道家，顺其自然、不逆天而行的意思，一听就不是个鸡血型导师，更像是那种“佛系”修行者。
事实上，东郭老师的人设还真就是这样的：
“其为人也真。人貌而天虚，缘而葆真，清而容物。物无道，正容以悟之，使人之意也消。”
意思是，我老师这个人特别真实——不是微信朋友圈那种“只发美图不发生活”的假精致，他真的就是个“外表平平无奇，内心清净澄明”的高手。他顺应万物，但不随波逐流，内心一直保持着本真；他不排斥世界，能装得下各种人和事；遇到有点邪门的东西，他也不怒不骂，就端正一下自己的态度，对方就自己“悟了”，歪念自然就消散了。
这个“真”字，不是单纯的“诚实不说谎”那么肤浅。在道家这儿，“真”是形容一个人没被世俗污染、活得通透自然，是修行的最终状态。你在道教门派里看到的张真人、李真人，那个“真”就是这个意思。
东郭顺子老师呢，教人也不靠讲大道理，完全是“我啥也不说，但你自己就被我感化了”的路线。这种“不言之教”，才是庄子心中最理想的传道方式。
其实，你看看现在的青少年教育就能理解。他们最烦的就是父母老师絮絮叨叨讲道理，讲得多了只会让人翻白眼、关耳朵。但他们会不惜一切去模仿自己的偶像，追星追得飞起，哪怕从没见过真人一句话都没听过。
区别在于，有些偶像可能带偏孩子，越追越歪；而像东郭顺子这种隐形的导师，不说一句废话，却能让人发自内心地向善回归，这才是真正的教育：潜移默化，润物细无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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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.怅然若失的文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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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么，东郭顺子这套“不言而教”的教学法，到底有没有效果呢？别急，我们看看田子方和魏文侯两人的反应就知道了。
首先是田子方，他在夸老师的时候突然来了一句：“无择何足以称之！”我田无择，哪里有资格来评价我的老师啊！
这话一出口，信息量就有点大了，起码透露了两层意思：
第一层是，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法用语言来表达老师的伟大，如果硬要称赞，只会显得肤浅而苍白。您想啊，那种内外皆修的得道高人，你怎么夸？说他牛，太俗；说他清净，又太浅；你再说他有气质，就跟形容校草似的。所以，干脆就不说，因为一说，就成了贴标签，把原本的“道”说窄了，和这个鲜活的人本身总是存在距离。
第二层，就更微妙了。田子方其实已经完全吃透了他老师的思维，那就是不靠嘴皮子，不靠言传，只靠身教。他也没打算说自己老师多厉害，而是把老师给他的感觉娓娓道来，最后一锤定音：“我根本没资格评价他。”你看，这不是语言，是气氛，是氛围杀。就这么着，把一个高深莫测的真人形象就立住了。
果然，经过田子方这番看似轻描淡写的操作，魏文侯立马感到怅然若失，整天都不说话，最后对侍臣感叹：
“远矣，全德之君子！始吾以圣知之言、仁义之行为至矣。吾闻子方之师，吾形解而不欲动，口钳而不欲言。吾所学者，直土梗耳！夫魏真为我累耳！”
哎呀，这才是真正的大人物啊！我以前以为什么圣人之言、仁义之行就是到顶了，结果现在一听子方讲他老师，我整个人就像被点了穴一样，动不了，也说不出话来。我以前学的那些，就像一坨土疙瘩一样，死板没用。说到底，我这魏国国君的身份，反倒成了累赘啊！
朋友们，这可是国君啊，不是个退休老头在公园长椅上感叹人生。一个国家掌舵人，居然就因为听了个故事，直接陷入自我否定。这震撼力度，不亚于当代中年人在KTV听到李宗盛的“越过山丘却发生无人等候”突然爆哭。
那么，魏文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反应，被触动得那么狠呢？
因为他是一国之君，最关心的问题就是怎样赢得民心，让国家富强。在听到东郭顺子的故事之前，他不是没有努力。他搞过改革、重用过人才、推行过圣人之言、仁义之行，估计是收效甚微。现在知道了东郭顺子的颠覆性思路，说——与其用圣人之言、仁义之行，不如用不言之教，可不就大受震撼吗？
这时候可能有朋友要说了：“这种潜移默化的方式有这么玄乎？好像都没有做什么实实在在的努力，就能实现目的、感化别人。这可能吗？”
别急，我们现代社会其实也有类似的操作。说个大家都有感触的：我们是不是每天都在消费，买买买？好像没人逼你刷淘宝，没有法律规定你得买咖啡、买耳机、买跑步机，但你就是不知不觉地在买。
你以为这是“我想要的幸福”？错啦！其实，这是因为整个消费社会都在你耳边天天念，在你眼前天天晃：“你值得拥有”、“女人，就要对自己好一点”……“男人买吧买吧不是罪”，等等等等。这不是硬广，而是软植入，是意识形态的魔法，无孔不入的消费主义让我们认为，幸福的条件值得列一条长长的永无止境的购物清单。悄无声息地，它就把我们调教成了刷单冠军。
东郭顺子也是如此。他不发海报、不喊口号、不搞讲座，没有刻意去宣扬自己的理念，也没有制定什么规则来约束别人，靠的就是自己本真的人格魅力。你接触到他，不用他说什么，你的邪念自然就散了，心就定了，人就回归正轨了。
所以，魏文侯才能怅然若失，呆坐那么久啊！如果他的子民也能像我们现在双十一抢东西一样，疯狂而自觉地给魏国效忠，那他还担心啥？那妥妥地一统天下啊！
理解了这一点，我们就不难共情魏文侯受到的震撼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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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.一出精彩的哑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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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来，咱们进入《田子方》里的第二场重头戏，一出精彩的哑剧。
首先闪亮登场的，是一个名字很仙气的人：温伯雪子。
说真的，“温”和“雪”这俩字组合得太妙了：温，温暖的温，雪，雪花的雪。一个让人想到和光同尘的温润品格，一个让人想到澄明若雪的一片冰心。光听名字就自带BGM，是那种出场就让人肃然起敬的道中高人。不过，这位高人的背景成谜，因为“温伯”这个姓，在别的古书里压根没见过。所以，大概率也是庄子虚构出来的。
这样一个得道高人要去齐国，途径鲁国。鲁国有人请求见他一面，被温伯雪子拒绝了。他说：
“吾闻中国之君子，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。”
“中国”说的是当时的中原地区，也就是受周王室礼乐教化比较深入的地区。温伯雪子说，我听说中原的这帮人太讲规矩，太强调礼义规范了，什么场合该鞠几次躬，谁先起身谁先坐，全背得滚瓜烂熟。可他们啊，却看不清人心，不懂得“人”的天然本性，太装了，所以，他不愿意见。
那么，又是谁这么倒霉，求个见面交个朋友，都不赏脸，还要被批“礼义过度”？这会儿我们还不知道，庄子先卖了个关子。
过了一阵子，温伯雪子办完事从齐国回来，又路过鲁国。还是那位老哥，上次被拒绝了，他也没气馁，也不甘心，居然又来求见。这回，温伯雪子的态度有点松动：“我两趟经过鲁国，这个人两趟都来找我。看来他不简单，说不定能给我点启发。”
这里咱得注意一个小细节：他没说“这人能教我什么”，而是说“可能会启发我”。这个启发，有可能是正面的，也可能是一种引以为戒。不管怎么着，都能学一点新东西。
接下来，哑剧正式开演：第一天，温伯雪子去见了这个客人，回家叹了一口气。第二天，他又去见了一次，回来又叹了一口气。
温伯雪子的仆人实在忍不住了，就问他：“你这两天见完人家，回来都唉声叹气的，这是怎么了？”
温伯雪子叹道：“唉，我早说过了，中原那帮君子啊，明乎礼义，陋于知人心。果然如此。我见的那个人，‘进退一成规、一成矩，从容一若龙、一若虎’。他走路就像对着刻度尺，转身好像排练了三天，动作举止都是一板一眼的，活脱脱一个‘端王’，一点也不像个活人。‘其谏我也似子，其道我也似父’。那股想修道的镜头，简直像儿子规劝爹一样的认真，像父亲引导儿子一样的执着。”
我们都说，唯大英雄能本色，是真名士自风流。有事没事总在关心自己的举动是不是符合礼仪标准，可就算做到了完美无缺那又怎样？说到底也缺少一股灵动的气度。没意思，太没意思了，也难怪温伯雪子一次次叹气的。
然后，这出哑剧的高潮来了：孔子出现了！
“仲尼见之而不言。”
孔子见了这位温伯雪子，一句话都没说。子路就表示看不懂了，问他：“老师，您不是早就想见温伯雪子了吗？好不容易见上了，咋啥也不说？”
孔子回答说：“若夫人者，目击而道存矣，亦不可以容声矣！”
好家伙，到这里我们才恍然大悟，原来前面那个想约见温伯雪子被拒，第二次求见终于见上，却被人家批评“太懂礼义、不懂人心”的鲁国人，就是孔子他老人家啊！
好了，这下好看了，两位思想大佬面对面，居然一句话都没说，全靠眼神飘忽和呼吸交流。且看温伯雪子和孔子两位大神，你看我一眼，我看你一眼，气氛凝固，空气都安静了下来。但有的时候，心灵的交流就是这样，语言反而显得多余。
这就像佛教里的那个经典桥段：“拈花一笑”。说的是佛祖在灵山会上，一句话不说，只是手持金婆罗花，意态安详。全场都懵了，只有摩诃迦叶微微一笑。佛祖当即宣布：“我有普照宇宙、包含万有的精深佛法，熄灭生死、超脱轮回的奥妙心法，只是它不能用文字表达，只能以心传心。现在，我要把它传给摩诃迦叶了。”
同样的，在温伯雪子和孔子的这出哑剧里，孔子不发一言，可温伯雪子不但看到孔子进退规矩的举止，还听到了孔子对他无声的劝诫和引导。而温伯雪子，也没说话，可孔子却受到了精神的洗礼，回来后还和弟子感慨着目击道存的道理。可见，他也像上一个故事里的魏文侯一样，认识到真意往往通过沉默来传递，不能过于热衷于言语的劝诫。相较于礼义的规训，坚守住自然本性更为重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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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.真人与真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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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面咱已经聊了两个故事。一个是田子方表面上夸老乡，搞到最后是绕着弯来夸老师。另一个，是孔子跑去见真人，结果双双都不说话的哑剧。好了，讲故事讲到这儿，该我们开始思考了：《田子方》这一篇文章，到底要说什么？
其实，它绕来绕去，核心就两个：一个，什么样的人算得道的“真人”。再一个，这些真人到底是怎么发挥影响力的。
有趣的是，文章讲到这里，压根就没打算正面介绍真人到底啥样。没有背景交代、没有人生故事、甚至真人自己大多连露脸的机会都没有！比如东郭顺子，整篇都没出过场，全靠田子方代聊。温伯雪子倒是露了个脸，却也只是在那里沉默、叹气、摇头晃脑。讲大道理？别想了，压根不说。
为啥？为啥这么神秘兮兮、欲说还休？因为，真人还真不好直接描述。
其一，是因为真人实在太真了。这种真，是因为他保留了最纯粹本真的自然人性，而这种人性就是一种鲜活的生命状态，无法被静态把握，也无从被语言定义。
就好像有时候你早晨起床，阳光正好、空气清新、鸟叫声刚刚好，你心情爆炸好。你想着：啊，这得发个朋友圈，于是啪啪拍了好几张照片，还加了滤镜。结果你晚上再回头看，emm……照片确实拍得不错，但那个让你幸福得想转圈的瞬间，已经不见了。
其二，是因为真人根本不稀罕你夸他，甚至还怕你夸他。内篇里说“至人无名”， 在咱们还没讲到的杂篇《庚桑楚》里面，还有个更极端的例子，说修行之人，因为周围的百姓称赞他而十分焦虑，甚至想躲起来避祸。
你以为名声是啥？其实就是社会给你贴的标签。贴个“好人”，你就的收敛着不能发脾气；贴个“圣人”，你就得天天笑眯眯装好人；贴个“公知”，你吸个猫，别人都觉得你在搞暗喻。
儒家喜欢用“正名”来教化百姓。但道家一看这操作就反感，坚决反对用名声这种工具，来运作与民众的社会关系，实现对百姓的控制。毕竟，这是人为造出来的东西，是非自然的，总会影响到人和人之间的自然相处模式。它也是脆弱的。今天你是万人膜拜，明天你就可能被喷成社会毒瘤，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你留。你看那么多“翻车名人”，是不是一秒从“顶流”变“过街老鼠”？这种东西，道家不碰，太容易中招。
所以，咱再回头看庄子写真人的风格：不拍马屁，不立传记，不让真人出来走红毯，总是让他们谨慎地保持着与世俗的距离，并用其他人的反应来侧面凸显他们的智慧。
田子方：“我不配评价老师。”
魏文侯：“我都震撼到不想当国君了。”
孔子：“我话都说不出来了兄弟！”
这不就说明问题了嘛。语言可以骗人，反应骗不了人。一个人能让别人“不言而悟”，从心态到行为都发生了微妙转变，那才是真正的高手。
那您可能要问了：你不是说庄子反对偶像崇拜吗？他怎么自己又写了这么一长串真人全明星大合集呢？
问得好！其实，这和庄子独特的真理观有关。庄子内篇中有一句话“有真人而后有真知”。 正所谓道不远人，真实的智慧必然是极高明而道中庸，与人的生活世界亲密无间的。它并非某种高高在上的抽象教条，相反，它就蕴含在人的生命体验中。
所以，我们不要总是空谈大道理。“道”这种东西，得去生活里找，得去活人身上看。而真人就是“道”的容器，是“道”的演示模型。你要想理解什么叫“道”，就不能关在书房里扣字眼，得去看一个人，在生活中怎么处事、怎么影响别人、怎么让人变得更好、更清明、更有觉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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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书作者About the Author
庄子，庄氏名周，战国时期宋国蒙人。战国著名思想家、哲学家、文学家，道家学派代表人物，与老子并称“老庄”。
特约撰稿人Special Contributor
竹间，北京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硕士
关于本书 About the book
《庄子》是道家学派的经典著作。金圣叹盛赞其为“天下第一才子书”。鲁迅先生则有云：“其文则汪洋辟阖，仪态万方，晚周诸子之作，莫能先也。”
然而，令人望而却步的经典，细细读来，实则很有趣：它看起来晦涩难懂、讨论的都是深奥哲理，可里面到处是精彩故事；它写作于战火纷飞的战国年代，却不教人如何努力拼搏，满本书都像在说“努力不一定会成功，躺平一定很舒服”。
其实，这部成书于超级内卷的战国年间的古书，只想心平气和告诉你：不争不抢，顺其自然，命运自有最好的安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