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• 1.没用的大树活得久

  • 今天的《慢读庄子》，我们要开讲外篇中的下一篇——《山木》。
    
    光听这个名字，是不是以为又要聊树了？你没猜错，庄老师老爱和树较劲，这次还是树，但你别小看这一棵，这可是一棵看破世情的树，一棵“卷不过你，我就不卷”的树。而这一篇所要探讨的核心问题，是对我们来说非常实用的生存智慧——关于“如何处世”的深度思考。
    
    咱们一起来看看开头这个故事。
    
    庄子行于山中，见大木，枝叶盛茂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。问其故，曰：“无所可用。”庄子曰：“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。”
    
    说有一天，庄子去山里徒步，碰见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，这树长得老壮观了，简直是树木界的天花板。可神奇的是，一群伐木工就在它旁边，完全没有想要砍这棵树的意思。
    
    庄子一看，这不科学啊，这帮人不是来砍树的吗？这么大一棵树就在眼前，居然无动于衷。他忍不住就问了：“兄弟们，不砍这树，是有什么讲究吗？”
    
    伐木工翻了个白眼，甩给他四个字：“无所可用。”
    
    这四个字一出现，我们就知道，庄子寓言里的老演员——好大一棵的怪树又出现了。
    
    还记得《逍遥游》里怎么说吗？——“其大枝臃肿不合绳墨，细枝卷曲不合规矩”——一棵树，它的树干臃肿得像泡发的海绵，都没法用绳墨去丈量切割，小枝干呢，也蜷曲纠结成一团乱麻，什么东西都做不了，就这样一棵树，你说它长得再高再大，它又能拿来做什么呢？对人来说又有什么用呢？
    
    所以伐木工的不砍伐，恰恰体现了人家的专业素养。像这种不成材的树，砍回去也没用。
    
    当然了，庄子跟伐木工的思维是不一样的，庄子总是热衷于从这类怪树上学习生存智慧。他听了以后，立马精神了：从木工的角度，这棵树因为“不材”，失去了“用”的价值，所以不被伐木工看中，但是从树它自身的角度，恰恰是因为这个“不材”，而保全了自身，让它在旷野之中，如此自由地生长到枝繁叶茂。
    
    咱们回到现实里，不也是这么一回事儿？所谓的“人才”，在单位里永远最忙：PPT做得最溜，KPI拼得最狠，升职加薪靠他们，年会发言也靠他们。就是这批先进工作者，没时间健身，没时间享受生活，更没时间陪伴家人，最后他们猝死的时候，说不准骨灰盒上都刻着“先进个人”。
    
    反倒是那些“不材之人”，比如躲在工位角落偷偷摸鱼、上厕所一蹲半小时、下班永不加班的同事，常常活得自在。你说他没用吧，也不是；但你说他特有用吧，好像也不是。正因为这“不被看上”的状态，反倒自己安稳长寿、自在如风。
    
    听到这里，可能您已经在心里默默点头了：“有道理，那我也当个混吃等死的没用大树好了。”哎——你先别急，庄子故事从来不会这么简单。紧接着的第二个小故事，估计就能直接把你刚刚悟出的人生真谛掀翻。

• 2.没用的大雁被煮汤

  • 讲完一棵树的故事，庄老师又来说一只大雁的故事。
    
    夫子出于山，舍于故人之家。故人喜，命竖子杀雁而烹之。竖子请曰：“其一能鸣，其一不能鸣，请奚杀？”主人曰：“杀不能鸣者。”
    
    这故事说的是什么呢？说庄子从山上徒步下来，走累了，和咱们一样，爬山完了后要去找个农庄吃个农家乐什么的，庄子从山上下来后就去朋友家蹭饭。朋友一看，哟，大哲学家来了，立马叫仆人杀一只大雁来款待。仆人就过来请示：“主人，咱家有两只雁，一只是那种整天叽叽喳喳特别能叫的，一只是沉默寡言啥也不说的，宰哪只？”主人一拍大腿：“当然是宰那只不会叫的大雁啦！”
    
    补充说明一下，这里说的大雁，可能类似于我们现在养的大鹅。我们知道在农家，鹅有时候能起到看家护院的作用，跟狗一样，也是警惕性很高，遇到有陌生人、小偷靠近，鹅会报警，扯着嗓门叫，甚至还会攻击陌生人。所以“能鸣”意味着，这个大雁有看家的本领，换言之，对人是有用的，也就是“材”。
    
    可是，这两个故事下来，把庄子的弟子们给整不会了。他们忍不住发问：“老师，昨天你说那棵大树因为无用所以得以终老，逍遥自在、枝繁叶茂。可今天这雁，却是因为无用，要被主人杀掉煮汤。那先生您说，人生处世，我们到底该‘材’还是‘不材’呢？”
    
    嘿，这问题问得好。这就像你刚决定不内卷要佛系，结果隔壁同事突然一通通宵加班，华丽丽地升了职，然后日子过得比你更潇洒。你说你卷吧，卷生卷死，也顶多像那块好木头；你说你不卷吧，躺平得太彻底，老板一看你成天混吃等退休，就把你当炖汤的材料。
    
    怎么办？这不就是我们现在职场人、社交人每天都在面对的难题吗？别急，庄老师给答案了：要处于“材与不材之间”。那位说，这不就是一句正确的废话吗？你告诉我，怎么做到处于“材”与“不材”之间？其实吧，这背后的含义很深。因为做“材”还是“不材”，不是单选题。
    
    庄子当时处于乱世，所谓乱世，生存资源是有限的，在这个前提下，活着本身就是难题。所以，第一层逻辑，是要做“有用的材”，不然你就会像那只不会叫的大雁，落了个“没有价值”而失去生存的机会。
    
    等到了活着的第二层逻辑，才会涉及到做“无用的不材”。因为做“有用的材”，看上去可以获得生存资源，但这种获得是一时的，还是透支自身的。总有一天，材会被耗尽使用价值，到时候，它不仅无用，还会失去一些最初拥有的可能。想象一棵无用的怪树，也许还有机会在无人问津的旷野中野蛮生长；但是一把有用之材做成的椅子，被废弃之后，它还有什么用？可能就只剩下当柴烧一条出路了。
    
    “材”是为了保命，可保命之举，本身是不能长久的。为什么？其中最重要、最本质的原因，就是因为用与被用的买卖逻辑，不是最根本的生命事实。人生中有太多宝贵的、无法被估价及交换的东西，比如健康，比如尊严，比如快乐的心情。如果说，人必须像商品一样，只有“有价值”，只有被买卖，才能维持其生存，那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生存悲剧了。
    
    说到这，想起一句老辈人爱念叨的话“树老了可以当柴烧，只有人老了，什么用都没有”，所以一些辛苦了一辈子的老人，特别是农民工，没有退休工资的，他们大多会活的很自卑、很落寞、惭愧，觉得自己老了，干不动了，不仅不能赚钱帮衬儿女，得靠儿女养，拖累子女。说到底，就是丧失了出卖劳动力的价值，可难道这样的生命就是没有意义的吗？
    
    谁又规定，人活一世，就必须永远有买卖价值呢？

• 3.做个不被榨干的人才

  • 上一节，我们说到树因为无用而长寿，大雁因为无用却被宰……你说到底是该争个出人头地，还是低调做人、佛系挂机？庄子的回答是：“我全都要！我既要有用，又要无用，处乎有用和无用之间！”
    
    这个“之间”二字，水很深。什么时候该材，什么时候该不材呢？这第一个关键，是“与时俱化”。
    
    啥意思？你得像蛇和龙一样，会变身，能适应——该蜷起来保命时，你别张牙舞爪；该露面出道时，也别躲在山洞里装地缝。你要像黄帝、神农那样，能“乘道德而浮游”。这里的“道德”不是世俗伦理，而是指“道法自然”，也就是依据事物内在的根本规律，根据具体的情境，动态调整的生存方式。既不刻意追求有用而招致灾祸，也不标榜无用而沦为牺牲品。
    
    这种状态，也是第二个关键——“物物而不物于物”。
    
    翻译一下：你可以用东西，但别被东西所用；你可以利用规则，但不能被规则绑死；你可以混职场、交朋友、做买卖、玩生活，但别把这些事反过来控制了你。比如说，你今天当了个能干的中层，收入稳了，车子有了、房子也有了。但别哪天因为升职没排到你，就失眠到掉发；也别为了一个客户转身拍马屁，忘了自己的姓。
    
    庄子不是反对你“当工具人”，他只是提醒你：工具人也要知道自己不是扳手，而是有血有肉、活蹦乱跳的人啊！
    
    这实际是对“材”与“不材”之人生买卖逻辑的根本颠覆。也就是说，从出卖自己换取生存资源的底线逻辑中超离出来，转向到生命中不可以被估价和买卖的其他东西里。
    
    你可以“被用”，但不能“只有被用”；你可以“卷”，但不能“卷到没皮”。你可以适当妥协，甚至说假装有用，却依旧保持着内心的自由，保持这不可售卖的高贵。
    
    这其实也是内篇齐物论中提到的智慧：“为是不用而寓诸庸，是之谓两行。”
    
    “为是不用”，说的是你明明很能干，很有想法，但不跳出来抢风头，不自我标榜。而“寓诸庸”的“寓”，在汉语里是个很妙的词：寓所、寓言、寓目……都带点“临时驻扎，不动真格”的味道。
    
    你可以在日常中混，但你不等于日常；你可以表面按规矩来，但你心里另有坐标系。用今天的网络流行语来说，就是“我是认真在演，但我没真入戏。”表面认真做表格，心里想的是等会儿去哪家店薅羊毛；会议发言滴水不漏，但私下早把KPI当玄学处理。朋友圈晒加班到深夜，实际在公司看猫片到十点。
    
    人活着，不是非得有用，而是你得保留“用不用都行”的选择权。这样随机应变，才能进入到庄子所谓的“道德之乡”。这个“道德之乡”，既不同于儒家的道德理想国，也不同于避世者的乌托邦，而是一种“与物宛转”的生命境界。
    
    就像《应帝王》中混沌的寓言所揭示的那样，庄子的哲学里，始终警惕任何固化的生存范式，教人“在夹缝中求逍遥”，在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中保持精神的自由。

• 4.别让优点成为弱点

  • 朋友们，接下来咱们来聊聊《山木》篇里最哲学、最扎心、最像现代职场心理咨询的一段。
    
    话说有一天，鲁国的老大鲁侯，突然情绪低落、眉头紧锁、眼神空洞、面带愁容。此时，一个深谙道家智慧的长者——市南宜僚，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忧虑。那么，鲁侯这是怎么了呢？
    
    他自述道：“我这人啊，从小按部就班做人做事：学帝王之道，修祖宗的规矩，敬神拜贤人、努力工作，一天都没敢偷懒。可问题是，我还是很苦。我守规矩、讲忠义，为什么还这么多烦恼呢 ？”
    
    鲁侯的困惑是：为什么按照“正确的方式”生活，仍然会遭遇挫折和痛苦？您听听，是不是很像今天很多朋友的心声——我认真读书、好好上班、不干坏事也不起坏心，为什么我却还是焦虑、失眠、吃不下饭、也爱不起人？
    
    面对鲁侯的困惑，市南宜僚没有直接给出答案，而是是讲了一个特别美丽但也特别残酷的寓言故事：“你看那山林里的狐狸和豹子，毛色多华美、花纹多美丽啊，简直是大自然的时尚KOL。它们也特别谨慎，白天不乱跑、晚上悄悄出动，觅食的时候小心翼翼，活得比谁都谨慎。但你猜它们最后命运如何？照样难逃猎人的罗网。为什么？就因为那身毛太好看。”
    
    它们美丽的皮毛，这个看似最珍贵的特质、最突出的优点，恰恰成为了它们招致杀身之祸的根源，成了让它们进“皮草工厂”的通行证。
    
    这太有打击感了。看看，优秀的我们是不是也像这些美丽的动物一样？我们活的这么累，不就是我们被自身这些优秀的特质束缚了？我们最拼命维护的标签——学历、能力、情商、甚至我们的努力和可靠，是不是最后反倒成了我们不断被榨干、被利用、被期待的借口呢？
    
    你做得越好，公司越离不开你；你越懂事，家庭越放心压你；你越能干，所有人都习惯让你扛雷。你以为那是你的荣耀，其实那是你被网罗的理由。
    
    同样的，鲁侯的问题，不是他没做对，而是他太执着于做对。”他所有的“对”——守礼、敬神、修德、为国为民——全都建立在一个巨大又危险的前提上：他太在意那个“我是个好国君”的自我认同。
    
    讲到这里，我们可以跟上一个故事联系起来看，这里面其实也存在着一个用与被用的逻辑。这些社会所给予我们的身份，所谓的最优秀的特质，实际是一种外在评判体系下的“价值”，不构成生命的根本事实，因而实际也就并不能成为我们生存指南的终极根据。如果我们一味地执着于这些“有用”的价值，那我们就会陷入第一个故事中，大树和大雁类似的“材与不材”的生存困境中。

• 5.建德之国旅行指南

  • 好了各位，想要打破我们上一节讲到的困境，就需要我们打破这种基于外在评判的自我认同与执着，不被那些看似有用的价值所绑架，而是要回归到生命的本真状态，以一种更加灵活、超脱的态度去面对生活。
    
    于是，市南宜僚提出了一个极具颠覆性的建议：“吾愿君刳形去皮，洒心去欲，而游于无人之野。”
    
    “刳形去皮”，乍一听很血腥，咋的，还要剥去形体、舍弃皮毛？别紧张，这不过是一种比喻，意思就是卸下所有身份的马甲，彻底放下外在的身份、地位和欲望，洗洗心、断断欲。然后去哪？去一个地方——建德之国。
    
    “建德之国”，是一个理想的国度。这里的人们很笨，笨得不算计谁；很朴素，朴得连自己都懒得包装。他们有就用，没就算了，吃了饭就晒太阳；不追求被点赞，也不在意被忽视。他们没有复杂的道德规范，也不刻意追求仁义礼智，却能自然而然地生活，特别自由自在。
    
    鲁侯一听：这地儿真香啊！可他随即开始摆现实问题了：“这道太远了啊，又没高铁，我没车、没船、也没人一块去，我还没带干粮，这去不了啊。”
    
    您看看，这不就是我们平时说的话吗？“我想去旅游，但我请不了假。”“我想辞职放松一下，但我还有房贷。”“我想做自己，但我要养孩子。”“我想放手，但不敢……”
    
    这时候，市南宜僚一锤定音：“你不是真的没车没粮，你是有太多执念和标签，根本走不动。”你以为你被现实限制了，其实你是被那个“非要做个好人好领导好公民”的执念拴住了脚。
    
    所以，“君无形倨，无留居，以为君车。”“少君之费，寡君之欲，虽无粮而乃足。”只要你放下身份的包袱，别执着于固定的居所，花得少、想得少，即使手头不宽裕，心也能感到满足。
    
    很多时候，我们以为必要的一些东西，其实有可能是可以放下的冗余欲望。比如现在的人，不仅要吃饱，而且要吃好。正常的饭菜不好好吃，又转去研究一堆形形色色的营养品，
    
    我们在过度依赖着一些不必要的物质，最终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。如果能从那些不必要的欲望中抽离出来，那么真正迈向“建德之国”那种理想的生活状态，可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。

• 6.把心灵变成一艘空船

  • 刚刚我们说到，市南宜僚用一番话反驳了鲁侯给自己找的借口，打破了我们以现实条件为借口的退缩心理，引导我们看向内心，关注自身可以做出的改变。讲到这儿，市南宜僚还不收口，又来了一个“船撞船”的经典故事。
    
    他说：“方舟而济于河，有虚舩来触舟，虽有惼心之人不怒。有一人在其上，则呼张歙之。一呼而不闻，再呼而不闻，于是三呼邪，则必以恶声随之。”
    
    你坐船过河，如果有艘空船撞了你，你不会生气。但要是船上站着个人，撞了你还不道歉，你能忍？你要是不骂几句你都不舒服！那么问题来了：船还是那艘船，撞还是一样的撞，为什么你的心态会有这么大的差别？
    
    答案就在你自己：当你觉得对面是“空的”，没有具体的可指责的对象，那你就不会执着。可当船上有人，你就会把责任都归咎于那个人，觉得自己被冒犯、被轻视，所以立马炸毛。
    
    这不就是我们所有人生气的来源吗？我们生气、伤心、委屈，不是因为事太大，而是因为我们总把“我”放进去。这个“我”会执着于各种观念、身份、利益等，所以才会被外界所干扰、所激怒。
    
    所以，要想“天下无难事”，咱们得先把“我自己”这个“实”拿掉。就如同面对空船，内心没有那么多执着和计较，从而能以一种空灵、豁达的状态游走于世间。咱们一空，一轻，一虚，外面的世界也就吵不动咱们了。
    
    这就叫：“虚己以游世，其孰能害之？”
    
    这里的“虚己”，并非是要否定自我，而是要去除内心那些不必要的执念和包袱，回归到一种纯净、自然的状态。就像庄子所倡导的，不被世俗的价值标准、功名利禄所束缚，以一种顺应自然、随遇而安的心态去生活。
    
    你心中无敌，自然天下无敌。
    
    好了，今天咱们先读到这儿。小小地总结一下呢，就是别太在意我们身上的“好标签”，它可能就是猎人的陷阱。别老抱怨条件不够，很多时候是我们自己拴住了脚。人生在世，我们要练的不是成功学，而是“虚己学”。保持“空船”心态，面对世界多一点弹性，少一点“我是对的”执拗。

本书作者About the Author

庄子，庄氏名周，战国时期宋国蒙人。战国著名思想家、哲学家、文学家，道家学派代表人物，与老子并称“老庄”。

特约撰稿人Special Contributor

竹间，北京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硕士

关于本书 About the book

《庄子》是道家学派的经典著作。金圣叹盛赞其为“天下第一才子书”。鲁迅先生则有云：“其文则汪洋辟阖，仪态万方，晚周诸子之作，莫能先也。” 然而，令人望而却步的经典，细细读来，实则很有趣：它看起来晦涩难懂、讨论的都是深奥哲理，可里面到处是精彩故事；它写作于战火纷飞的战国年代，却不教人如何努力拼搏，满本书都像在说“努力不一定会成功，躺平一定很舒服”。 其实，这部成书于超级内卷的战国年间的古书，只想心平气和告诉你：不争不抢，顺其自然，命运自有最好的安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