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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要比万恶，我比他们还万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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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到贾樟柯，想必大家都知道吧，他是中国“第六代导演”的代表人物。1970年出生于山西汾阳的他，自1997年以处女作《小武》在柏林国际电影节上崭露头角以来，便以其现代性著称的电影作品，不断刷新着华语电影的国际影响力。
今天我要跟大家分享的，正是贾樟柯拍摄于2013年，荣获过第66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奖的作品，《天注定》。
这部电影以四个互相独立又隐隐连缀的故事串联而成，每个故事都改编自真实的社会案件。电影风格延续着贾导一贯的冷峻深沉的镜头语言，一贯的复杂深邃的社会关注，四个主人公也都是典型的“贾樟柯式”的边缘人物，既有对社会不公的强烈批判，也有对人性幽微的复杂探寻。
故事一开始，我们看到一条山路，一个男人骑着摩托，经过一辆侧翻的货车。车厢里的西红柿满地滚落，给这个灰蒙蒙的山乡带来了一些难得的鲜艳。骑摩托车的男人一闪而过，对眼前的事故，并不关心。
事实上，就在刚刚，这个男人在山路上遭遇抢劫，几个精壮的小伙子将他团团围住。其中领头的一个口中说着：“老板，借两个钱花花。”男人面色如铁，一语不发，却突然从衣服里掏出一把手枪，镜头闪过，几个小伙子已经全部中枪身亡。男人若无其事地继续骑摩托车前行，依旧面色如铁，好像对眼前的死亡，也并不关心。
男人这次路过的地方，叫做十八湾，通往一个叫乌金山的村子。这个村子也许一开始不叫这个名字，但自从挖出源源不断的煤之后，这里就叫乌金山了。
在侧翻的货车旁，还有另一个男人挎着摩托车，但他哪也没去，只是呆呆地杵在原地，手里掂量着一个西红柿，望着乌金山的方向出神。他叫胡大海，土生土长的乌金山人。大海和那些彻底的过客不同，他关心这里的一砖一瓦，一草一木，尤其容不得有人在这里搞破坏。
许久之后，大海重新发动了摩托车，在大雪中回到了乌金山，直接来到了矿上。
此时，工人们正在吃饭。大海大喇喇地坐下，嚷道：“门口的三轮车谁的，停好几天了，没人要我弄到街上卖钱去！”
旁边的人一听边笑了，半打趣半嘲弄地说道：“村长家的奥迪A6停在院子里也不开，你咋不卖了？”
明明是一句玩笑话，却似乎触动了大海的隐痛，他一本正经地回应起来：“他的奥迪A6，村里人人有份！他要是不把集体煤矿贱卖给个人，他哪来的钱买奥迪A6？”
旁边的人听了，笑得更加开心：“大海！你真是生晚了，你要是生在战争年底，高低混个将军当当！”
这一下，大海彻底打开了话匣子，两根眉毛也上下翻飞起来，配合着眼睛里闪射出的阵阵光芒，机关枪似地说道：“反正别给我逼急了，逼急了，老子到中纪委告他们去！我这几年的法律可不是白学的。村长转卖集体资产，倒卖国家资源，行贿受贿，哪一条都够他到二监拉沙子去！还有你们焦老板，不是牛逼吗？不是有钱吗？我告他挖煤污染环境，隐瞒矿难，让他所有的企业都关门，你信吗？”
可惜，矿工对这些并不感兴趣，哄笑一通后，继续埋头吃饭。大海的慷慨陈词，对他们而言，只不过是最好的下饭菜而已。
这时，一个人走了进来，边嚷嚷着检查了、检查了，边把屋里的人往外赶，特别是外地过来打工的。门外的大雪已停，矿工们还是冻得直哆嗦，但也只能乌泱泱站在一起，等待警察的盘问。他们不知道警察为何而来，不知道附近的十八湾发生了命案。但不巧的是，矿工里有个小伙子，是个逃犯，他以为警察是来抓他的，一时心虚，猛然间夺路而逃，在场的警察立即鸣枪示警。
这一枪，好像也开在大海的心上。
大海浑浑噩噩地离开了煤矿，枪声似乎一直在他的脑海里震响。他路过一辆被陷在雪地里的马车，马车主人正用鞭子猛抽那匹动弹不得的马，一鞭又一鞭，一鞭又一鞭……忽然间，在大海的脑子里，枪声和皮鞭声混合到了一起。他隐隐觉得，在他的身上，也有连绵不止的鞭笞，也有许多把自己看作畜生的眼光，而在自己脚下，无疑也存在着一个将自己牢牢绊住的深坑。
他知道坑是谁挖的，他知道鞭子攥在谁的手里，他知道谁正在高不可及的地方盯着自己。怎么办？他必须做点什么。
晚上，大海独自在家里写告状信，告那个狗日的村长和焦胜利。第二天，他就像替天行道的侠客一般，挺直了腰杆，走进了村子里的邮局，直言：“寄挂号信，北京，中南海，中纪委。”
但是，这些地方，都离胡大海太远太远。邮局小妹跟他说：“不行，必须有具体地址。”大海非常诧异：“北京谁不知道中南海？你是跟他们一伙的吧？还有没有天理了！”
大海夺门而出，正好被一辆公交车叫住。车上一人探出头来，说焦老板坐私人飞机衣锦还乡了，去接机的人，一人给一袋白面！快来快来！
大海毫不犹豫上了车，但他不是为了白面。上车之后，大海迅速锁定了后排的一位乘客，那是村里的会计。大海开口便问：“会计，你说说，这些年村长和焦胜利贪污了多少钱？这些你最清楚，你说说！”
大海的这些诘问，会计也是身经百战了，只是机械重复道：“2001年的时候，县里和村里都签了合同，已经把煤矿卖给焦胜利了。”
大海也是对答如流：“那谁让你卖的呢！那焦胜利一铲子几十万，一铲子几十万，弄了一飞机？”
会计一锤定音：“那是人勤奋！”说罢，不愿在与大海纠缠，立马下了车。
到了机场，大海看到翘首以盼的乡村老少、从天而降的私人飞机、带头迎接的村长，到处都是一片锣鼓喧天的热闹景象。焦老板带着夫人从飞机走下，两个小学生立马上去献花，还敬了一个标准的少先队礼。焦老板与迎接的群众一一握手致意，宛如明星一般。只是没成想，到了大海面前时，却握到了一双铁手。
大海一把攥住焦胜利，单刀直入地说道：“焦老板，你能不能赞助俺俩钱？我买火车票，到北京告你和村长的状！”
焦胜利几乎面不改色，连连答应，表示马上给你安排。而后抽身便走，只当做无事发生。留在人群中的大海继续高喊：“你能不能当着大伙的面，说一说村里的经济问题！”但很快便被淹没在众人的欢呼声中。
人群散尽后，一个西服革履的年轻人拦住大海，抽出一根从未在乌金山出现过的高尔夫球杆，朝大海的头上死命挥去。
转头，大海就躺进了医院。
医院里，头上缠满白色绷带的大海，看着前来慰问自己的人。来人一言不发，扔下一沓钱。大海也一言不发，来人便又扔下一沓钱，然后轻蔑地说了句“就这样吧”，转身就走。大海捂着自己的破脑袋，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。
大海出院后，头上仍然绑着绷带，但没回家，而是步行到了市里，来到了姐姐家。看着大海头上的绷带，姐姐心知肚明，劝大海：“多操心操心自己的事吧，告状有什么用？告倒了他们，你也老了。何况，你能比那焦胜利还万恶？”
大海一听这话，登时火了：“你信不信，要比万恶，我比他们还万恶！”说罢，夺门而去。
回村的路上，一个人喊住大海，喊的却是“老高”。原来，大海被高尔夫球杆爆头的事情，已经作为一件茶余饭后的谈资在村里传开了。在村里人眼中，这个鲁迅笔下狂人一般的大海，现在就叫“老高”，高尔夫的高。又一声“老高”传来，戏台前的村民们全都回过了头，好像大海的存在，比戏台上的演出更加精彩。
此刻大海的心中，波涛汹涌。好像随着社会公义的瓦解，自己仅仅是作为一个人的尊严，也荡然无存了。而此刻的戏台上，正在上演山西版本的林冲夜奔。只听台上人唱道：“俺林冲，一时忿怒，拔剑杀死高俅奸细二贼。多蒙柴大官人，赐俺书信一封，荐往梁山去嗻！”
大海没有柴大官人举荐的幸运。没有人帮助他，没有人信任他，姐姐看他，如同以卵击石，那双包含着深深的担忧的目光背后，是对大海不自量力的蔑视。村里人看他，只是焦老板成功路上，一个最可笑的脚注。也许，这世界上根本也没有梁山。大海想要反抗，只能自己做自己的林冲。
这次大海二话不说，直接回到家里，在橱柜深处翻出了一把猎枪，子弹上膛，用椅子上绣着猛虎的毯子裹了起来，心里也随之发出一声虎啸。而这啸声，即将震彻整个乌金山。
大海先去了村委会，但是会计和村长都不在，只有收发室的小伙子，依然“老高”“老高”的喊着大海。大海一枪毙命，留下一句“贱货”，直奔会计家中。
路上，大海又看到死命鞭打马匹的男人。大海一时分不清，究竟谁才是畜生。大海又是一枪，打死了男人。
在会计家中，大海开了两枪，打死了会计和闻声赶来的会计老婆。
在村口的庙里，大海找到了村长，一枪毙命。
在矿上，大海钻进了焦老板的玛莎拉蒂。一声枪响过后，再不见昂贵的真皮座椅，只有满目鲜血，和终于归于平静的大海。
五声枪响，五条人命。
远处，一排排警车呼啸而来。背道而驰的，则是刚刚被大海从皮鞭下解放出来的马匹。拉着空空的马车，替大海自由地，轻松地，奔向了另一个远方。
这便是电影的第一个故事。这个故事其实和我们所熟悉的贾樟柯式的电影风格并不一致，它的戏剧矛盾非常清晰，人物的行为逻辑和情感动机也非常明确，快意恩仇，肆意奔放。在巨大的不公正面前，感觉无能为力的大海，向国家公器投诉无门，向亲人邻里倾诉无处，只好自己背起猎枪，愤而反抗，既成为自己的毁灭者，也成为自己的拯救者。他想要的，只不过是在五声枪响的时间里，让最朴素的公平正义短暂复活，让自己真正成为命运的主宰，哪怕仅此一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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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2.你们要怪，就怪老天爷
- 3.这么多年，我要给我自己一个交代
- 4.背负太多，我只能向下飞行
- 5.谁人有罪？又该当何罪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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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书作者About the Author
贾樟柯，中国“第六代导演”的代表人物。1970年出生于山西汾阳的他，自1997年以处女作《小武》在柏林国际电影节上崭露头角以来，便以其现代性著称的电影作品，不断刷新着华语电影的国际影响力。其代表作还有《三峡好人》《山河故人》《江湖儿女》等。
特约撰稿人Special Contributor
廉德贵，北京大学文学硕士。二十余年来一直在扮演一位影迷，不论主业是什么，副业都是看电影。
关于本书 About the book
乌金山的大海，对村里的煤矿贪腐之事愤愤不平，投诉无门，倾诉无处，只好自己背起猎枪，愤而反抗；四海为家的三儿，对一切人间的温暖和幸福都无感，只有在子弹出膛、鲜血涌出的一瞬间，才能感到快意；在洗浴中心工作的小玉，等不来情人的承诺，却等来了情人妻子的羞辱，以及客人的非礼；在东莞打工的小辉逃避债务，夜总会求生，偶遇同乡，爱情虽美，现实残酷，前路茫茫……
《天注定》这部电影，以四个互相独立又隐隐连缀的故事串联而成，每个故事都改编自真实的社会案件，荣获第66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