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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在一个没有罪恶感的时代,连忏悔都可以变成噱头
- 你好,这里是路上读书,我是雪坤,午夜十分,翻开一本好书,陪你度过这喧嚣时代的每一个夜晚。 今天要和大家分享的故事来自中国作家铁凝的《午后悬崖》。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秘密角落,里面种满了难以对外人言说的话语。有人将它孵化成绿意盎然的花园,也有人任由它退化成沉寂干涸的荒漠。今天的这个故事,讲地是一个女人从5岁开始,就死守住心中的秘密,多年以后,她却决定将秘密公开。一起来听听,她守了大半辈子的秘密究竟是什么,又为什么要将它公开。 最近几个月,我常常一个人去烈士陵园。这个烈士陵园是整个华北地区最大的烈士陵园,占地三百亩,埋葬着在战争中捐躯的烈士。陵园内种着许多粗大壮美的树木,枝繁叶茂,在地面和墓穴上投下斑驳树影。这里是全市最安宁的地方。我常常在其中一块的墓碑旁呆坐。 来陵园的次数多了,也遇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人,韩桂心便是其中一个。说是遇到她,不如说是她为了跟我见面,特意跟着我来到烈士陵园。但我并不认识她。 当时我正在读一块墓碑上的碑文,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,戴着时尚的太阳镜,穿着长款乳白色风衣,向我走来。她走在烈士墓道上的姿态,夸张得让人以为是模特儿在走T形台。她走到我跟前,摘下眼镜,叫了声我的名字,然后坐下,从咖啡色麂[jǐ]皮手袋里拿出香烟点上。 她一只手很潇洒地托着烟,没有恶意,但有些神经质地看着我。我注意到她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白金钻戒,钻石大似黄豆,在阳光下闪烁着泛青的光芒。手腕上还戴着深灰色特种陶瓷表带环绕的方款雷达表。 她叫韩桂心,她说她有一件事想跟我。尽管她自称是我的读者,但被陌生人叫出名字,让我不得不有些提防。我不反感她,但也不愿和她交谈,于是就敷衍着她,但脚步却往陵园大门走去。她见我越走越快,就站了起来说: “是一件我杀了人的事。” 我站住了,但没转身看她。接着她又说:“知不知道为什么1958年以后,全市幼儿园的滑梯都要拆除?” 这事我有点印象,因为当时我上的幼儿园就没有滑梯,而且这个命令也是我的奶奶下达的,她是当时的市长。 她跟了上来,我们不知不觉中往鹅卵石甬路走去。她见我不再急着离开,知道我对她的话感兴趣。她说:“为了郑重起见,你把我的话都录音下来。”我认为有些小题大做,想要拒绝她。但她说她会为她的话负责。我作了让步,只好约定明天开始谈。 第二天,我带上了三洋牌录音机,在烈士陵园的一张巴洛克风格的墨绿色铁制长椅上等她。韩桂心不是从幼儿园说起,而是从她的家庭开始说起,言语中有些伤感的情绪。她说: “我生下来五分钟后就长大了。这归功于我的母亲。那时她经常抱着我,给我喂奶,一边长篇大论地咒骂我的父亲。在她的咒骂声中,我知道了我父亲左耳失聪,那是被我爷爷一巴掌打聋的。那一巴掌也把我父亲的音乐梦想给打没了,只能在音乐杂志当个编辑。 “我也知道了她们的婚姻开始得莫名其妙,结束得猝不及防。母亲因为父亲有一双干净、修长的手而嫁给了他,最后也因为这双手而离婚的。结婚后,母亲才知道父亲的脾气有多暴躁,他在外面都是温文尔雅,回到家后就凶神恶煞,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就跟母亲吵架。 “有一次,母亲因为站在他左边讲话,被父亲认为是有意嘲笑他的左耳失聪,而遭到一顿暴打。打完后,他让我母亲解释为什么要站在他左边说话。对于母亲的解释,父亲认为是狡辩。他要母亲写保证书,但保证书写完,他又说母亲的保证书不过是敷衍了事罢了。这时,母亲突然笑了起来,大声、放肆、自由地笑了起来。而父亲就用他那双干净、修长的手掐住母亲的后颈,把她推出门去。 “从那以后,母亲的后颈经常莫名其妙地红肿起来,连医生也没办法。后来有一次,因为母亲把鸡蛋煮多了一分钟,父亲吃不到糖心蛋,又发起脾气来。他刚要打母亲,这时,隔壁的邻居,父亲公司的主编过来,这竟把父亲吓得将茶杯都打碎了。等主编走后,两人又吵了起来。这次母亲反抗了,两人扭打进厨房。母亲拿起菜刀,对准父亲的右手,把他右手拇指给砍了下来。 “之后他们就离婚了。母亲腆着肚子搬进北京路幼儿园的单身宿舍。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。母亲叫张美芳,是北京路幼儿园的老师,也得益于母亲的职业,我才有机会入读这所专为高级干部高级知识分子子女开设的幼儿园。不过在幼儿园内,我从不叫她妈妈,她也很默契地守护这个小秘密,所以小朋友都不知道她就是我母亲。 “幼儿园是我开始认识世界的地方,也是我嫉妒心成长、发育的地方。我羡慕那些能坐着汽车上学的小朋友,也嫉妒那些穿得比我好的女生。有一次,一个女生头上别了一枚非常精致的湖蓝色软缎蝴蝶结。我看到之后,心就开始疼了,难受得要命。所有人都夸赞它,连我的妈妈张美芳老师也夸它好看,只有我一人脸色难看地躲在一边。我希望母亲能及时地理解我的心情,猜出我也想要一枚同样的蝴蝶结。但母亲什么都没发现。那天晚上,我就发高烧了,烧了三天体温才退下来。 “没过多久,我又开始嫉妒同班一个叫陈非的男同学。他父亲是印尼华侨。那时我并不知道印尼和华侨是什么意思,只知道他穿得很奇特。他梳小分头,穿西式吊带短裤,皮鞋,还有齐膝的白袜子。他衣兜里总有外国糖果,他每剥一次糖,小朋友们就围住他抢糖纸。他见我不去奉承他,抢他糖纸,就对我说: “‘韩桂心,你见过我这样的糖纸吗?’ “我装作不屑地说我家有一抽屉这种糖纸,但他却说: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在那里,你敢带我去看看你家的外国糖纸吗?’ “这句话直接把我说懵了,让我无地自容。第二天,他好像故意气我一样,带了一个‘小猴要钱’的电动玩具。我至今还记得那是个15厘米高的长尾铁皮猴,穿着红衬衫蓝裤子,头戴一顶黄草帽,双手端着一个铁盆,盆里固定着几枚代表钱币的金属片。一按开关,小猴便蹦跳着双脚,转着圈向大家讨钱。它长长的尾巴随着身体的节奏摇摆着,盆里的‘硬币’发出叮叮咚咚的音乐声。 “我所有的矜持、不屑和故作清高都被那只铁皮猴子打得落花流水。我央求陈非让我单独玩一会那只猴子。陈非说只要肯接他的一张糖纸就可以。说完,他吃了一块糖,把糖纸扔在地上等我去捡。我气得双手紧紧攥成拳头,独自向排在窗前的那排奶黄色小木椅走去。 “那天下午注定是个刻骨铭心的下午。午睡后,在妈妈张美芳老师地带领下,我们到户外做活动。我们排队来到滑梯跟前。我特意紧跟着陈非,一步一步地登上滑梯,踏上联接着滑槽的那块平坦的木板。妈妈在滑槽末端接着我们。她在等着陈非滑下,好把他从滑槽里扶起来。 “陈非手里握着那只铁皮猴子。我一看到那猴子就有一股气堵着,让我气得嗓子发干。于是,我不自觉地伸手了。陈非在我眼前一下子就消失了,接着就听到一声响。他一头撞在地上的废铁上,血从他头上流了出来。其他小朋友都似乎没有被吓到,只是静静地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陈非。母亲瞪大双眼正仰头看着稳稳地站在滑梯上的我。在我们目光相遇的那一刻,母亲冲我竖起右手的食指,把食指紧紧压在嘴唇上,从此,这个手势伴随了我一生。 “我想如果陈非是落在草坪上,而不是废铁上,他应该不会死去。至于为什么滑梯下有废铁,大概是为了给某些领导看看,即便是幼儿园,也能参与炼钢。毕竟1958年,是全民炼钢的年代。 “陈非的死被报道成一个意外事件。母亲是那次事件的唯一目击者,经常有人来采访她。母亲的讲述是固定的,她开头用悲伤的语调来描述那件可怕的事,接着她就会强调陈非手中那个铁皮猴子玩具,用我母亲的话就是,陈非就是因为太喜欢那个玩具,才让他分了神,不小心跌了下来。最后她会自责地哭起来,说自己应该早点发现,不让他带着玩具上滑梯。 “我躲在角落里,像个局外人一样地看着母亲。她满脸憔悴,嘴唇发白,用嘶哑的声音,像念经一样地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。这让我羞愧难当,想要逃离她这种发狂的爱。当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时,母亲居然会对我流露出一点儿尴尬和愧色,仿佛因为她的表演并不尽人意。然后她会再一次地重复那个动作,把食指压在嘴唇上。 “从此之后,母亲似乎有意避免单独和我在一起,她向幼儿园领导提出要求,除了白天正常上班,她还要求每天晚上参加炼钢。母亲蹲在小高炉前,看着熊熊的烈火,往炉里填废铁,陈非的那只铁猴子也被母亲扔进小高炉里,然后母亲才有如释重负之感。 “接着你奶奶就下令将全市幼儿园的滑梯都拆除了。陈非的死也在所有人的记忆中模糊了。第二年,你奶奶陪外省一个妇女参观团来北京路幼儿园参观。幼儿园安排了一个小朋友在参观团面前讲故事,但那个小朋友太紧张,一句话都讲不出来。于是,我站了出来说要给她们讲给故事。 “‘在一个中午,我午睡起床之后来到一座山上……’我一边讲一边看着母亲。母亲的脸一下子就变白了,站也站不稳,她好像已经猜到了我要讲的故事。而我很高兴地看着她。 “‘我来到一座山上,山很高,比天还要高,我就……我就……’我继续讲着,看见母亲艰难地竖起食指压在嘴唇上,我就妥协了,说:‘我就……我就从山上下来了。’ “这个莫名其妙的故事还得到夸奖,更重的是,我发现了这个故事的妙用。母亲因为炼钢刻苦,被提拔为幼儿园副园长。而我就用这个故事一次又一次地折磨她,从而得到自己想要的衣服,和避开自己不喜欢的蔬菜。 “后来‘文化大革命’来了。母亲因为陈非之死被批斗,又被下放到深山中的黑石头村。在那刺骨寒冷的黑石头村呆了几年后,母亲一生都被困在寒冷里。从那时开始她就喜欢上棉花了,就像她告诉我的一样: “‘这个世界什么都是靠不住的,能给你温暖的只有棉花。’ “‘文化大革命’后,我进了一家罐头厂工作,后来经人介绍,认识了现在的丈夫。我丈夫比我大三岁,但身高却比我矮得多。认识之后,他经常送一些古怪的东西给我,比如他送过男式欧米茄金表给我,我问他为什么不买女式的,他神秘地笑了笑说那表都不是买的,而是他当红卫兵抄别人家时拿的。他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百宝箱,里面装的都是那个时期拿到的珠宝首饰,在箱子的底层还码着形状不一的金条。 “我嫁给他是因为他也有着不能让外人知道的秘密,这个秘密让我觉得安心。我心里藏着的那个秘密,每当我想跟他分享时,总会想起母亲竖起食指压在嘴唇上的动作,我也就不说了。 “我们结婚后,丈夫做起了房地产生意,用那箱金银首饰铺好了路,生意也做起来了。不过我们想要孩子的愿望却一直不能实现。我们去医院做检查,身体都没问题,但就是怀不上孩子。这时我才想起,1958年,我拿走了一个孩子的生命,现在上苍就不会再把孩子给我了。这是对我的惩罚。 “我丈夫大概是爬厌了我这棵高挺挺的、只开花不结果的秃树,已经跑到其他女人的床上去了。无论我做什么,说什么都难以再引起他的注意。我不甘心他就这样走了,就在我以为没有办法的时候,转机出现了。 “陈非的父亲,那个印尼华侨,后来在美国发了财,成了美籍华人。他近期会与我丈夫谈一项合作项目。他打算在北京路幼儿园附近买快地,建个大型水上公园,里面包含各种水上滑梯和空中滑梯。把它说成一种投资或者一种纪念形式都可以吧。我突然想到,我解脱的机会终于到了。我要把1958年那个下午的真相告诉他,让他恨我,这样我就解脱了。而上苍也会因为我的坦诚,让我怀上孩子的。” 四周开始暗下来,刚好录音机也停了。韩桂心有些激动不安。我听完她的故事后,对她说:“你为了怀孕,就要用连法院都没法判罪的往事,来折磨一位父亲好不容易才平复的丧子之痛,不觉得太过于残忍吗?” 韩桂心怔了一下,然后说:“你太刻薄了。忏悔是需要勇气的,时间是次要的。” 我没有回应她,想着躲开韩桂心这个人和她的事,有那么一会我觉得自己挺无聊。我想如果她现在婚姻美满,家庭幸福的话,恐怕她的忏悔也无从说起。但韩桂心说她会将真相在明天中午,她丈夫与陈非父亲的工作餐中公布出来。还请我约几位记者朋友到陵园里等她的独家新闻。 天完全黑了,我们连彼此的脸都看不清。回家后,我想我已经没有必要和她见面了。但第二天下午3点,我又过来烈士陵园。这次见到韩桂心时,她已经没有上次那么从容了,妆容有些乱,像逃跑着过来一样。她一见到我就问记者在哪里,有没有过来。 “那是我瞎编的,就跟你写小说一样。”她左右看了一下,有些慌张地说,“我5岁的时候,就算再怎么嫉妒陈非,也没能力和勇气杀死他。” 她语无伦次,絮絮叨叨地说着,一会说是瞎编的,一会说他丈夫认为她精神出了问题。我不愿再与她待下去,就起身,往陵园深处走去。没多久,韩桂心追了上来,让我把录音带给她。我把录音带装在一个小包,放在刚刚的那张椅子上,我让她自己回去拿。她跑了回去,我在陵园逛了一圈后,又回那张椅子那。小包和录音带还在,韩桂心已经离开了,此后我就再没见到她了。 以上就是今天分享的故事内容。韩桂心在一个不幸的家庭长大,这种不幸让她从小心理缺失、扭曲,进而让她在5岁的时候,因为嫉妒心理夺走了陈非的生命。之后她更是以此事来多次折磨她的母亲。即便多年过去了,她也是打着忏悔的旗号,暗地里却希望能因自己的坦白而怀上孩子。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扭曲心理的成长过程。 在故事的最后,韩桂心全然否定自己的讲述,但她又没带走录音带。这两个有些矛盾的动作,容易让我们产生疑惑。她否认自己的讲述,自然是没有忏悔的想法,但她没带走录音带是否意味着她真心忏悔了?如果她依旧是之前的心理,那么带不带走录音带都跟忏悔无关。 但作者在一个更大的层面上,来提示或者说作者希望她是忏悔的,这个层面就是韩桂心死守杀人往事这个秘密那么多年,终于也向陌生人吐露了。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忏悔。 所以,毁掉一个人的不是一时的作恶行为,而是毫无悔改和自责的扭曲心理。 好啦,以上就是今天要和大家分享的内容,听完之后,您有什么想说的,欢迎留言评论。路上读书,您的音频图书馆,我是雪坤,我们下一期再会。
分节阅读 Table of contents
本书作者About the Author
铁凝(1957年—)当代作家。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。其创作以展现女性意识的直露大胆著称,通过躯体、欲望和生存三方面切入,探讨女性的生存状态和对存在方式的反思。
其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《玫瑰门》、《大浴女》,中、短篇小说《哦,香雪》《第十二夜》《永远有多远》等。作品曾6次获包括“鲁迅文学奖”在内的国家级文学奖。
特约撰稿人Special Contributor
陈川明,不自由撰稿人
关于本书 About the book
陌生人韩桂心在烈士陵园中向“我”讲述她杀人的往事,并让“我”用录音机把她的话录下来。但直到她讲述的最后,“我”才知道她忏悔的目的,并因此而与她发生争吵。到了第二天,“我”再次见到韩桂心时,她却完全否认了自己昨天所说的话,并让“我”把录音带给她。“我”将录音带留给了她,但她最后却没带走。
“我”为什么听到她忏悔的目的就与她争吵,最后她又为什么不带走录音带呢?
本书金句 Key insights
正因为有了《哀乐》,人类才没有了判断眼泪真伪的可能。
我发现我们有些中国人真是本领高强,像我母亲,她几乎无师自通地知道哪些话是时代要她说的,哪些话她应该避开时代的不高兴。
这世界上什么都是靠不住的,能给你温暖的只有棉花。
啊,这真是一个没有罪恶感的时代,连忏悔都可以随时变成噱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