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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夜半枯灯听刑狱
- “咚!——咚!咚!” 更夫的梆子声,慢悠悠地回荡在街头巷尾。濮阳内衙的书房,亮着一盏灯,昏黄的烛火照映着成堆的案牍书卷,也映照着狄仁杰憔悴疲惫的面颊。 这是狄仁杰调任濮阳任县令的第一天。刚安顿好家属,他就赶来内衙查收刑狱案卷。服侍他多年的洪亮,一直在旁陪侍着:“老爷,老爷。已经三更了,您要不先歇息吧,明儿一早还得升堂呢。” “不急这一会儿。还有没审理的案子吗?” “我粗粗翻阅了这些刑狱案卷,此地民风淳朴,作奸犯科者寥寥无几。迄今为止,只有一件奸污杀人案没有判决。不过,正犯已经拿获,人证物证俱在,您明早再看那案卷也不迟。” “哦?不妨现在说来听听,算是给我解解闷。” “老爷,那是一件简单的案子。肉铺肖掌柜的女儿纯玉,在闺房中被人奸杀。她有个情郎,叫王献忠,是个行为不轨的秀才。前任县令冯老爷根据人证物证,判定王秀才就是真凶,只是王秀才嘴硬不肯画供。” 狄仁杰皱着眉,默默捋着他那又长又黑的胡子,一脸疑惑,“洪亮,你再说说案情的细节吧。” 洪亮有些犹豫,“老爷,已经三更了,您劳累了一天,不如回府好好睡一觉,明早我们再来细细复审这桩案子。” 狄仁杰摇了摇头,洪亮执拗不过,只能把这桩奸污杀人案的案卷重新翻开,细细道来。 “濮阳城西有一条半月街,街口上开着一家肉铺,掌柜的名叫肖福汉。肖掌柜夫妇平时就住在肉铺,女儿纯玉则一人住在隔了几家门面的一洗染坊楼上。 洗染坊的对面,是龙裁缝的铺子。纯玉的情郎王秀才,就住在龙裁缝铺子的后楼。七十多岁的龙裁缝可怜王秀才是个孤苦的读书人,就把后楼租给他读书。 王秀才与对面的纯玉平日朝夕相对,渐渐有了倾慕之情,后来两人开始幽会。一日深夜,王秀才心猿意马,按捺不住,在纯玉窗前架了梯子,爬进了纯玉的闺房。后来怕被人撞见,便把梯子换成了一条长长的白布,系在床脚下。到了幽会的时间,纯玉就将白布放下去,拉王秀才上来。 所以那半年间,王秀才总是深夜与纯玉幽会,天快亮了才偷偷溜回自己的房间。这事儿,最终被龙裁缝察觉,当面训斥了他们一顿,并准备把这丑事告诉纯玉的父亲肖掌柜。但王秀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恳求龙裁缝不要声张,并声称自己深爱纯玉,今年科举高中后,一定明媒正娶纯玉为妻。龙裁缝心软,见他俩确实恩爱,又见王秀才读书发奋,前程似锦,便绕了他们一回。 但龙裁缝没料到,本月十七日,也就是十天前,纯玉竟然被人掐死在闺房,还丢失了一对金钗。他料想凶手一定是那王秀才,悔不当初,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纯玉的父亲肖掌柜。肖掌柜气得暴跳如雷,跑到衙门告状,冯老爷立刻派衙役去将王秀才缉拿回来。 谁能想到,这王秀才被抓时,正在床上酣睡呢。他大呼冤枉,说自己确实与纯玉有私情,但他并没有杀人盗金。 王秀才供认,案发前一天,也就是十六日,他本来与纯玉约定了夜里幽会的时间。偏偏不巧,那天下午,他的同窗好友杨朴约他喝酒,他寻思着可以喝完酒再去见纯玉,便欣然前往五味酒家小酌。但他不胜酒力,离席回家的路上迷了路,倒在一座旧宅的废墟上睡了一夜,身上还多了很多被荆棘刺伤的血痕。后来,冯老爷让他指认那废墟,王秀才又认不准具体的地方。加上他好友杨朴作证,那天王秀才并不是醉得厉害,只是“有点醉”。 冯老爷去命案现场勘察。只见纯玉的闺房凌乱不堪,枕头和被褥都掉到了地上,床脚边还盘着一堆白布条。尸体躺在床上,看上去体格健壮,但披头散发,衣冠不整。仵作说,纯玉小姐是被人用手掐住脖颈窒息而死,脖颈下有两处明显的青紫伤斑,全身也多处血痕和淤青,显然纯玉在死前曾奋力反抗过。 随后,冯老爷派人仔细搜查了王秀才的寓所,并没有找到那对丢失的金钗。但冯老爷认为,没找到金钗,并不能证明他没有杀人。凶手有足够的时间,杀人后将金钗藏匿起来。那对金钗,平日里纯玉绝不插戴出门,所以除了肖掌柜夫妇,只有王秀才一人见过。 冯老爷断言,犯下如此强奸杀人重罪的,绝非一般的小偷乞丐,更不可能是附近那些老实忠厚的贫户穷汉,一定是王秀才始乱终弃,纯玉执意不允,甚至扬言上衙门告发他,毁他前程,他才动力杀心。杀人后顺手牵羊,也是情理之中的事。” 听完洪亮的讲述,狄仁杰捋着胡子陷入沉思。突然,他摇着头说:“不,不是这样的,冯县令草率了,王秀才可能不是凶手。这个案子,我要重审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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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.老妪堂前诉冤情
- 第二天,天光熹微,狄仁杰起身梳洗。吃过早饭后,初升的日光也透过窗子,渐渐照进内衙。洪亮服侍狄仁杰穿上官袍,系了玉带,乌帽皂靴上下齐整,准备升堂。衙厅外挤满了围观的百姓,等着看新任县令重审肖掌柜女儿被奸杀一案。 一声铜锣响,三通鼓毕,八名衙役两列鱼贯而出。狄仁杰在洪亮的陪同下,升上高座。看热闹的人,个个伸长了脖子,盼望狄仁杰掷下令签,带那杀人犯上堂开审。却没想到,狄仁杰一拍惊堂木:“本堂新来衙治,今天只是和大家打个照面。以后,但凡有冤枉不平之事,只管上衙门申述,有状投状,无状口述。退堂。” 突然,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妇人,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进来,跪倒在案桌下,凄惨喊道:“冤枉啊,老爷”。 一旁的书记悄悄凑到狄仁杰耳边,“这老婆子疯疯癫癫的,几个月来,天天来州衙鸣冤叫屈,说的事又非常离奇,云里雾里,没边没际。冯老爷每回都不予受理,老爷,您最好也别理会她。” 狄仁杰不听,吩咐衙役扶起她,问她有何冤情。老妇人连连磕头,嘴里含糊不清,说什么自己蒙受了千古奇冤,什么全家被人杀害。说着说着,已是泣不成声。狄仁杰只好吩咐洪亮,将老妇人带到内衙书房,给她一杯茶,让她先平复一下。 过了一会儿,狄仁杰走进书房,老妇人喝完茶后,神情清醒了许多。 狄仁杰温声问道:“老夫人,您现在好些了吧?您刚才说,您有千古奇冤,是否可以细细讲来?” 那老妇人轻轻点头,从衣袖里抽出一个小布包,双手恭恭敬敬递给狄仁杰,“老爷,民妇梁欧阳氏,我梁氏一门死得好惨啊,望老爷替梁氏一门伸冤!这小布包里的案录文卷,请老爷过目……” 狄仁杰轻轻打开布包,里面是一大卷文书,首页就是一份工笔小楷写成的状词。狄仁杰粗粗看了一遍,上面写的是广州梁氏、林氏两家富商间血海深仇的详细本末:事情的起因是林家一个公子诱奸了梁家的一个媳妇,之后,林家继续残害梁家,以至梁家满门遇害,并抢夺了梁家全部财产。 狄仁杰继续翻阅,看到这状纸签押的日期,暗吃一惊,“梁夫人,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啊?” 梁夫人瞪大了眼睛,“二十年如一瞬,一切仿佛在眼前。时间越久,痛苦就越深。” 狄仁杰又翻看了其他状纸,基本上都是这一案件不同时期的延续和新的案情的记载。最后一份状卷,是两年前发生的事。但所有的状纸上,都有朱批“证据不足,不予受理”。 狄仁杰不禁问道:“梁夫人,这许多案件都发生在广州,你又为何告到濮阳衙门来呢?” 梁夫人说:“被告主犯林潘,现在就居住在濮阳。老爷,民妇不远千里追到这里,就是希望老爷明镜高悬,为民妇伸冤啊!” 说着,梁夫人身子一软,又跪倒在狄仁杰面前,连连磕头。狄仁杰连忙扶起她,答应她一定仔细阅读这些状纸,一旦受理,一定开堂鞫审。梁夫人喜出望外,眼里闪着泪花,连声道谢。 狄仁杰暗暗寻思,“一个歹徒,为了一己淫欲,不惜毁灭他人合家性命,二十年来却逍遥法外……梁夫人又因为极度悲伤,导致神情恍惚,常常语无伦次,看起来又似乎让人难以信任……这个案子,不简单啊……那些州县之所以不予受理,恐怕不完全是梁夫人‘证据不足’……还是派人先去梁夫人宅下打探一下虚实,顺便寻访那个叫林潘的广州富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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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.佛寺求子多疑云
- 梁夫人离开后,狄仁杰三位心腹陶干、乔泰、马荣恰好回到衙内,见到狄仁杰连忙上前请安。 狄仁杰笑说,“这一大早,你们已经把这县城逛了一个遍吧?来,说说吧,你们对这濮阳印象如何?” 话音刚落,马荣就笑呵呵地说道,“大人,这真是个好地方!街市之上,熙熙攘攘,好不热闹!水陆齐备,风调雨顺,人们丰衣足食,脸上笑语盈盈!看来,我们可以在这里逍遥快活几年了。” 乔泰也附和道,“是啊,马荣说得没错。这濮阳城滨临运河,水利发达。我听说,有十几个商户,就是靠做水上运输生意,发了大财!” 此时,陶干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,“吃运河水利饭,固然赚钱,但依我看啊,这濮阳城最有钱的,莫过于北门外的普慧寺!跟你们说,我一早儿打听过了,这普慧寺里有六十多名僧人,表面上虔诚地诵经礼佛,背地里……大鱼大肉,花天酒地,那叫一个淫逸骄奢!哎,我还听说,普慧寺里的烛台、法器,可都是真金打制的哟!” “道听途说,怎可深信?”狄仁杰打断陶干,严肃地说,“当今圣上好佛道,从国库里拨出无数金银,诏令天下兴建佛寺,广收僧徒。寺庙有钱,也是常事,没必要大惊小怪。再说,你们都是公衙吏员,这事儿还是少掺和,免得多生枝节。” 陶干不甘心,“大人,这普慧寺的财富,来得不明不白啊。大家听过菩萨显灵的事儿吗?很少见对吧?跟你们说,这普慧寺里那尊白檀木的送子观音,可天天显灵呢!这方圆百里的女子,凡是婚后不育的,只要来普慧寺烧香许愿,在菩萨面前默默祷告一夜,诶,你们猜怎么着,回去后没多久,就有了。寺庙里那些金银财宝,就是那些还愿的人孝敬的。” 狄仁杰一听这话,觉得事有蹊跷,问道:“真有这么灵验?” 陶干又继续说,“不灵的话,这普慧寺现如今怎能日进斗金?乡亲们说,五年前的普慧寺,可不是这样的。当时,那叫一个破败不堪,要不是灵德法师率领一批年轻的僧人来到这里,香火估计就断了。后来,观音大士显灵,名声大噪,这才渐渐有了今天的盛况。” 狄仁杰若有所思,又问,“你刚才说,这观音送子,需要女子在菩萨跟前默祷一夜,这是怎么回事?” 陶干回答,“哦,是这样,说是来求子的女子,需要先去方丈灵德法师面前吐露真愿,灵德法师告谕一番,表示把心愿转发给观音大士,然后领着这女子到大殿的观音神像面前,诵一遍心经。随后,女子需要在神像一侧的大床上躺下,虔诚地冥想一整夜。当然了,灵德法师会亲自锁好殿门,贴好封条,还让那女子的丈夫或者家人,住在大殿对门的小阁里,等第二天才能揭封开门。听说,现在求子的女子越来越多,寺里专门重新修建了四座香阁,供那些求子的女子过夜。” 听完陶干这番话,狄仁杰对普慧寺似乎有了极大的兴趣。虽然他不敢断言世上没有菩萨显灵这回事,但这普慧寺求子得子的神迹,实在是疑点重重,他对陶干说,“普慧寺的事儿,你留个心,最好能去寺内打探一下。如果有什么可疑的地方,即刻禀告于我。唉,现在上至朝廷,下至乡野,到处都是佛教徒的耳目,这种事还是小心为上。哦对了,这里是前任县令移交给我的那桩奸污杀人案的案卷,你们最好全部阅读一遍。昨晚我和洪亮讨论过了,案情中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,明天一早,我要重审。” 说完,狄仁杰转身而去。 初到濮阳,狄仁杰接手了一桩简单的奸污杀人案,却推翻了前任县令的判断,狄仁杰的依据是什么?他又将如何为王秀才洗脱罪名?梁林两家二十年的血海深仇,梁夫人所言之事到底是真是假?普慧寺求子得子,到底是菩萨显灵,还是背后有人搞鬼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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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书作者About the Author
高罗佩,荷兰外交官,著名汉学家。高罗佩精通中、英、日、梵等十几国语言和文字,尤其痴迷中国文化,写得一手好书法,擅长吟诗作对,琴棋书画样样通晓,写过许多关于中国传统工艺玩物、历史习俗的文章。
特约撰稿人Special Contributor
xy,自由撰稿人
关于本书 About the book
公元668年,狄仁杰调濮阳县任县令,在几位助手的协助下,一举破获三桩刑狱。半月街奸杀案中,狄仁杰为无辜秀才洗脱罪名,深受百姓称赞与敬重;一位疯癫老妪状告一宗二十年前的家族灭门惨案,狄仁杰在查案过程,破获铜钟下的无名尸骨案;当地佛寺香火旺盛,财源广进,相传为观音显灵,求子得子,狄仁杰怀疑其中必有蹊跷,真相到底是什么?
本节目以唐代宰相狄仁杰为主人公,描述狄仁杰在州县各地为官断案、伸张正义的传奇经历。狄仁杰断案如神,被西方读者称为古代中国的福尔摩斯。